古人說「四十不惑」,意指人活到四十歲,心中便沒有疑惑。但是對現代人來說,人生的四十歲恐怕還是充滿著變數與恐懼,離「不惑」二字尚有一大段距離。這不禁讓我惆悵起來,人到底要活到什麼歲數,才能達到不惑的境界?在聆聽10/2(2017)於台北國家演奏廳,列夫席茲(Konstantin Lifschitz)的貝多芬奏鳴曲時,坐在觀眾席的我,對於這個疑問有了新的見解。

 

這位生於烏克蘭的鋼琴家,詮釋完全不同於過去的名家,甚至他在拆解某些樂段時,他的思考邏輯有時令人費解。例如「熱情」第一樂章的開頭主題,其他鋼琴家大多是表現對生命的疑惑,每一個音符都極其重要,但在這裡列夫席茲卻用相當深的踏板和黯淡的音色,並且沒有特別加以著墨旋律,像似鬼魅般飄了過去,他似乎想僅用朦朧的印象,或是一個氣氛來表現如此重要的旋律,這一點明顯和我們的切入點有所出入。而接下來的表達,竟也沒有造成衝突或突兀,且達成一定的平衡,令人相當驚豔。

 

到了第二樂章,大多數的演奏者,都是以寧靜禱告,且以充滿熱切地期待感來呈現主題。但列夫席茲並沒有這麼做。他的旋律不僅不吟唱,還以音色表現出「釋然」的態度,彷彿每一塊和弦,都若無其事地經過,但能與他產生共鳴的人,就知道其實這些看似平凡的和弦背後,都是一個又一個的故事。這樣的手法使得整個主題營造出一種滄桑的氣息,這不同於年輕人對未來的渴望,樂句間帶有一點疑惑與不解的氣息,這一段更像是位長者,在看似輕鬆的言談間,不經意地流露出歲月的痕跡,有些灑脫,更有著「放下」的哲理,相當耐人尋味。

 

令人驚奇的在第二樂章後段裡。流動的音符中,他以近乎粗魯的方式對待高音旋律,乍聽之下令人匪夷所思,因為一般人都是以亮麗的音色來詮釋其華麗驕傲的姿態,但是像他這樣「敲」音符、「丟」鍵盤,他到底想要表達什麼?當下我極力以他的角度來理解他的演奏,一時猛然發現,他要表達的是一種勇氣,一種毫不猶豫、天不怕地不怕的態度。他用意志力對生命的吶喊,使其變成一次次的重擊,而不再只是表面連綿閃亮的音符,一旦用這樣的角度來切入後,一切竟變得合理,簡直不可思議!我更驚訝地領悟到,原來列夫席茲要用「他的方式」來詮釋貝多芬的執著,不惜用接近暴力的音色來展現,這樣的精神,真的需要一點勇氣。

 

最後第三樂章我幾乎是張著嘴巴聽完的。大部分的演奏者在第一主題裡,不外乎是以活力十足的音色,盡情地展現「熱情」的衝動,不過在列夫席茲的指尖下,開頭樂段我竟聽到烏雲罩頂的陰暗氣氛,一點都不熱情。他的速度不快,所有樂句都是不疾不徐,甚至帶有一點謹慎,黏膩的音色像是拖著沉重的腳步,舞著那旋轉般的旋律。雖然譜面上的音符都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,萬頭竄動,滿溢的情緒等著宣洩,但是我竟然覺得偌大的舞台上,所有音符雖是在一股巨大的空間裡流動,但是聲響僅僅愈來愈膨脹,卻遲滯不前,甚至有些窒息感。一直演奏到這裡,我都無法理解他為何這樣處理,因為聽者感受並不太舒服,最後等到戰鼓響起,列夫席茲才咬著牙彷彿脫韁的野馬,帶我們衝刺到終點。


這時我才發現,列夫席茲對音樂的思考邏輯,竟與一般人如此不同!「熱情」第三樂章對他而言,是一種痛苦的情感,他逃不了也躲不開,沉重的枷鎖幾乎讓他無法呼吸,因此不僅在速度和音色詮釋的選擇,都恰恰與大多數人相反。要知道,與眾人反其道而行,不僅需要勇氣,更需要「不惑」的自信,那是一種對自我、以及對藝術理念的堅持,這樣的精神,在現今演奏家中,實屬少見。

 

列夫席茲所理解的貝多芬中,完全沒有甜美可愛的一面,多的是大男人的權威與霸道,有時甚至有些武斷,他像個君王般,建造專屬他的王國。如此從容不迫的自信,不僅在「熱情」的詮釋中出現,從其他奏鳴曲裡也可看出端睨。「告別」第一樂章中,他以近乎靜止的速度展現那悲痛至極的開頭導奏;第二樂章慢板像是送葬進行曲般的沉重,每一個音符都像是一聲聲的控訴,最後如夢似幻的想像(整場音樂會只有此處出現這種輕飄飄的音色),卻在第三樂章的重擊下,碎裂一地。

 

而在第二十五號奏鳴曲第三樂章開頭旋律,尤其讓人印象深刻,不但聽不到一般人表現的幽默和愉悅感,列夫席茲竟然有著一種冷眼旁觀的無情,甚至有點嘲諷的意味,且樂句間刻意加入譜上沒有的延長記號,那刻靜止令我震驚不已,我耳中幾乎有假終止的錯覺,直到現在在桌前打字,都還無法忘懷那一樂段所展現的意境。

 

列夫席茲在音樂上不隨波逐流的勇氣,與那份無所畏懼的精神,深深地震撼著我的內心。在回家的路上,我逐漸明白了,要做到「不惑」這兩個字,不在於歲數的增長,而在於態度的堅持。

 

<註:本文照片皆擷取自網路>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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