關於「美」這件事,每個人的觀點都不同,如同巴黎時裝週那令人目不暇給的華服秀,各大品牌設計師所定義的「美」,可說是各執己見。時尚如此,音樂亦然,在10/25晚間國家音樂廳的阿方納西耶夫(Valery Afanassiev)獨奏會中,又讓我見識到大師所抱持的美學觀,確實與眾不同。他音色的控制力、精準的表達力、強烈的音樂感染力,與獨特的個人風格,真的不得不讚嘆大師對音樂的操控能力。整場音樂會,他的詮釋幾乎圍繞著死亡兩個字,不管是布拉姆斯還是舒伯特,死亡的氣息如鬼魅般如影隨形,那股黑暗的力量吞噬著所有觀眾,讓人想逃都逃不了。


 

你對布拉姆斯的印象是什麼?我想應該少不了溫暖、熱情,時而滄桑、惆悵這些形容詞吧?你能想像阿方納西耶夫所彈奏的布拉姆斯,竟然一點「人味」都沒有,甚至連溫度都沒有?若不是親耳聽到他的現場,我很難相信他指尖下的布拉姆斯,竟然如此黑暗又陰沉,而音樂廳不知是否冷氣開太強,整個空間竟寒冷了起來,這是大師的魔力。

 


四首敘事曲op.10中,第一首結尾那低沉的單音,像似無力的心跳漸漸停止,死亡的氣息已經蔓延…第三首彷彿在跳著惡魔之舞,妖魔鬼怪張牙舞爪,我甚至可以聽到妖精們的話語,冰冷且無情;第四首原本溫暖的旋律,居然目露凶光,以尖銳的音色吐出埋藏已久的積怨,而旋轉般的樂段更像是頭躲在暗處的野獸,將你拖向痛苦的深淵,帶著你一同向下沉淪…才聽完第一部作品,我已經胃痛到不行,我十分好奇他是帶著什麼樣的角度,來看待布拉姆斯這位作曲家。而精彩的還在後面。


兩首狂想曲op.79中,音樂不僅停滯沉重,更難以呼吸,如同巨獸在後頭拖著你,但恐怖的是,牠臉上居然還帶著魔鬼般的微笑;沒有熱情,沒有生氣,譜上音符雖然是寫著如希望般的向上旋律,而我聽到的卻是向下無盡的深淵;而大調的旋律,像是利刃般割著傷口,一刀又一刀…再看一下節目單,沒錯!我聽的就是布拉姆斯兩首狂想曲,我已經聽過其他演奏家彈奏相當多次,但是我竟然覺得這是我第一次聽這部作品,真的覺得非常驚人!


我寒毛直豎地聽著阿方納西耶夫的音樂,他音色感染力之強,幾乎勾起我內心深處的恐懼,讓我必須時時提醒自己得將情緒暫時抽離,努力不被吸進他的黑暗漩渦中,我想,這真的只有大師才辦得到吧!中場燈亮起,我看了看剛剛所寫的筆記,整理一下心情,準備迎接下半場的舒伯特。


這時,坐在隔壁的男人突然開口問我「不好意思,我看到妳在演出時寫筆記,我可以問妳關於剛剛演奏的問題嗎?」「好啊,請說。」「為什麼阿方納西耶夫的音色聽起來這麼硬,而且很深沉,然後他踏板好像踩的很重,整個音樂感覺一直往下掉?」「如果我理解的沒錯,這裡其實不是踏板的原因,而是他的詮釋。他認為的布拉姆斯是非常黑暗的,就像在地獄裡充滿痛苦一般,所以旋律聽起來會很尖銳,有時甚至是冰冷的。他在上半場的音色全部都是往下墜,所以會覺得很沉重,人生沒有希望的感覺。他的布拉姆斯詮釋切入的角度相當特別。」我稍微總結了一下我的看法。「聽你這樣一講,沒錯,我感受到的也是這樣。如果經由這樣角度來解釋,剛剛所有的疑惑都變得合理了,對對對!」他恍然大悟。

 


下半場的曲目是舒伯特降B大調第21號鋼琴奏鳴曲D.970,是作曲家晚期的鋼琴作品。與其他同期的作品一樣,音樂中原本就飄著死亡的味道,而阿方納西耶夫更是強化了這一特點,在音樂中發揮的淋漓盡致。第一樂章開頭,充滿著死寂與疏離感,那低音域的顫抖讓人不寒而慄,而甜美的旋律也好似魔鬼那蜜糖般的笑容,令人陶醉不已卻又狠狠將你打入不堪的現實中。音樂裡有憤怒、有吶喊、有掙扎、有衝突,與一般詮釋舒伯特的看法不同,在這裡竟然有近似貝多芬的憤怒。


而在呈示部結尾的彈性速度,更是令人瞠目結舌,因為他幾乎將十六分休止符變成延長記號,音樂幾乎聽在半空中,就像是山谷中冰冷的吶喊,卻遲遲等不到回音的靜止。發展部中同音反覆音符的層層堆疊,他的音色彷彿將我們吸進另一個世界,真空且寂靜,身旁的喧囂都與我們無關,我很喜歡這裡的詮釋。第二樂章如同喪鐘的音色,更清楚地表達他所想要帶給我們的世界,安詳且寧靜,但是那傷痛依然存在。這裡我彷彿看到一位老人,坐在搖椅上慢慢地搖啊搖,回憶著過往美好的往事。


當第三樂章響起,他指尖流瀉出純真的旋律,我開心地想著「他終於彈出愉悅的氣氛了!」但是愈聽下去愈覺得哪裡似乎怪怪的,為什麼節奏有點一拐一拐的感覺?甚至樂句之間慢了那麼零點幾秒,有點頓頓的感覺?因為如果是發自內心的快樂,音樂應該是流暢的呀?聽到這裡,我才猛然發現阿方納西耶夫在這裡營造出來的愉悅感,在某一個層面是假裝的。其實這一點跟舒伯特的音樂是不謀而合的,雖然音符乍聽之下是快樂的,但是樂譜上有太多半音與曲折,讓音樂隱隱有著不舒坦的感覺。而阿方納西耶夫把這一點放大,更製造了許多頓點,原本應該綿延不斷的八分音符伴奏,仔細一聽都有點不平均。其實這個節奏不平均的問題,在演奏到第四樂章時,也在許多地方出現。


第四樂章雖是舞曲般的節奏,但很多地方都有滑一跤走不穩的感覺。我一開始以為是他技巧性的失誤,在回家上網聽他過去其他場的Live影片後,都有同樣的問題。於是我發現這個細節似乎沒有那麼單純,以他的技巧和音色的控制力,我也不認為他會在這種地方發生失誤,而且都在同一樂段裡!因此,我想這是阿方納西耶夫刻意安排的巧思,當理解這一點後,我非常驚訝於他居然能夠「操控作品」,甚至「操控作曲家」!

 


在他的詮釋下,布拉姆斯居然搖身一變,變成了張牙舞爪的魔鬼,邀請我們走進地獄深淵;而舒伯特的音符,成為他隨心所欲的一顆棋子,甚至可以不照節奏,只照著自己安排走。他把音樂徹底咀嚼後,內化變成了自己的作品,彷彿做科學實驗般,在各種節奏上、音色上嘗試各種可能性,這一點也和之前列夫席茲演奏貝多芬奏鳴曲的精神如出一轍。很多人說他是「怪才」「鬼才」,我認為是因為他的美學觀與眾不同。他的美是一種「暗黑系美」,很黑暗,甚至帶有一點詭譎感;或者可說是「厭世美」,從他的布拉姆斯與貝多芬作品中,都失去熱情且有種苦痛在其中,也許可聽出一些端睨。


日本人更說他的音樂有種「禪」味,這一點應是他在彈性速度上的運用,思考邏輯也與一般人大相逕庭,他創造了獨特的空間感所致。不過,就我所理解真正的「禪」,應該是到達無牽無掛、自然舒適的境界,但阿方納西耶夫的音樂裡面,仍表達出許多糾結掙扎,因而這種禪,是屬於到達禪之前的小我死亡,而不是禪的自在感。


音樂會結束的夜裡,我陷入思考輾轉難眠:演奏者如果過於展現個人風格時,我們似乎已經聽不到作曲家創作的初衷(尤其是聽到阿方納西耶夫的布拉姆斯),那麼,什麼才是真正的藝術?什麼才是真正的美?我想,要找到答案可能需要一點時間了。

 

<註:本文照片皆擷取自網路>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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